四月的龙脊,吊脚楼的飞檐挑着一层白蒙蒙的晨雾,阿秀蹲在木盆跟前,手里攥着把木梳。这梳子用得包浆发亮,是奶奶走的时候塞给她的,梳齿缝里还卡着几根去年的稻芒。梳背刻着个歪歪扭扭的“公”字,是奶奶当村干部时自己刻上去的,被岁月磨得发亮。
堂伯站在门槛那喊:“阿秀,该去田里了!你廖婶说她家秧苗长得弱,想匀两把壮实的回去。”
阿秀把梳子往腰间布兜里一塞,边起身边说:“老规矩,给三把,多一把少一把都不行。”木梳是梳秧节的信物,打阿秀记事起,每年梳秧节,奶奶都用它给秧苗“梳妆打扮”,梳齿过处,杂草、杂苗全给挑出来了。
等阿秀到田埂上,早围了一圈人。青石板上摆着十二个竹筛子,每个里头码得整整齐齐的秧把。她刚蹲下,就听见竹筛子“哗啦”响了一声,扭头一看,隔壁三叔公正偷偷往裤兜里塞两株壮秧苗,泥巴滴答滴答掉在青石板上,洇出暗黄的印子。
阿秀开口了,声音凉丝丝的:“三叔公,您咋忘了规矩?您当年教我,梳秧得‘梳歪不梳正,梳杂不梳亲’。”说着摸出梳子,拿梳齿轻轻刮三叔公攥着秧苗的手,泥浆溅在梳背的“公”字上,“这梳子跟着我奶奶四十年了。她当村干部那会儿,我二伯想多拿两捆秧,都被她拿梳背敲手背了。”
周围人“噗嗤”笑出声,三叔公脸一红,赶紧松开手。阿秀记得清楚,她十四岁那年,奶奶在晒谷场摔过这把梳子。当时有个老板往奶奶围裙里塞钱,说要承包后山的林地。奶奶当场把钱甩回去,拉扯的时候,梳子砸在地上,梳齿都崩了两根,还撂下狠话:“我这梳子只梳秧苗,不沾铜臭味!”
等晨雾散了,十二筛秧苗分得干干净净。阿秀正蹲在自家田头梳秧,突然听见田埂那边吵起来了。隔壁婶子揪着村干部袖子,非说自家分得的秧苗比别家少三棵。
“婶子,您看走眼了。”阿秀举起梳子,阳光透过梳齿,在秧叶上投下一格一格的影子,“每把秧苗我都过三遍梳子,第一遍挑稗草,第二遍理根须,第三遍数苗数——”她捏住婶子那把秧苗抖了抖,三株蔫巴巴的弱苗就掉出来了,“藏得再严实,梳子也能给你找出来!”
婶子脸“腾”地红了,赶紧蹲下把弱苗重新栽进泥里。阿秀摸着梳背上的“公”字,想起奶奶临终前说的话:“这梳子不是木头做的,是田里的泥巴捏的,沾上贪心就会裂。”奶奶走了以后,枕头底下还藏着半把断梳子,那是她当村干部时,拒绝别人送的金镯子,被人掰断的。
太阳落山的时候,阿秀坐在老晒谷场,掏出布袋里的断梳子。奶奶拿红绳把两截绑在一起,裂缝里还嵌着颗稻种,都冒出芽了,小嫩芽在晚风里晃悠晃悠的。
远处有人喊“放烟火咯”,阿秀摸了摸腰间布兜,里头躺着奶奶的梳子,还有她新买的一把,也照着在上面刻了一个“公”字。月光下,两把梳子上的“公”字叠在一起,就像田埂上的界石,不管水怎么冲,风怎么刮,都稳稳当当立在那儿。
水田里的秧苗晃出一圈圈涟漪,梳子划过水面的声音,跟奶奶当年哼的歌谣似的,一句句渗进泥土里:“梳秧先梳心,心正苗才直……”(桂林市纪委监委驻桂林银行纪检监察组)